接驳 6
6、
娜塔莎疑惑地从前台柜员手中接过邮包。
她想象不出有谁会给她寄件。
四方的大包裹,摆在书桌上能占半边,她盯了很久才谨慎地用小刀割开包装。
一摞摞碟片整整齐齐地码在大盒子里。
最上面是一张卡片:请转交巴基。
娜塔莎翻翻这堆碟片,被一阵荒谬的笑意袭击了。
居然寄了一堆色情电影过来,还编了4个目录。
按照首字母分类。
按照类型分类。
按照尺度分类。
按照内容自编星级分类。
“詹姆斯在研究色情电影,”她曾这么对史蒂夫说,“他试图找出一个更加强烈的性刺激画面,来覆盖过你曾给予他的。”
“史蒂夫很有占有欲,”巴基在角斗场的牢房中曾经这么告诉她,“他喜欢掌握一切。”
现在为了让巴基克服性爱的疼痛,他终于战胜了一己的独占欲,帮助巴基从色情电影中寻找更性感的画面以来忘记他,算是在命运捉弄下,令人感佩地做出了悲壮的决意、绝望的放弃、痛苦的补偿……
可她为什么还是这么想笑呢?
巴基推开律师事务所的门,迎面而来的温暖空气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在前台确定了预约,他根据接待员的指引到走廊的休闲区等待律师。
这个事务所的格调非常自然,不是通常的刻板、严谨,长廊和办公室的门上都可以看到缀着红丝带的木调刨花,给人的感觉是鲜明而友善。
巴基选了个看起来很柔软的沙发椅坐下,他身边是金发的莎仑.卡特。
这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就这么坐在相邻的位置上百无聊赖地等待各自的律师。
巴基低头玩会儿游戏。
他扔开手机,不耐烦地抖动膝盖,又摸摸口袋,找出一包口香糖,抽出一片吃了,瞟了一眼身边的女士,连包装一起递过去:“来片口香糖?”
莎仑扯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抽出一片,剥开包装递进嘴里。
“你也是客户?”巴基没话找话地摆开闲聊的架势。
莎仑本来不想搭理任何人,但是接受了别人善意的口香糖就不能摆出冷脸:“是的……我的朋友是这里的律师。”
“我以前没少跟律师打交道,”巴基嚼着口香糖回忆,“一个可怕的职业,一群可怕的人,你很不了不起,女士。”
“经常跟律师打交道,你是警察?”莎仑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从他的气质判断道。
“不,只是会有业务上的往来。有时是我要起诉别人,有时是别人起诉我,有时是要进行财务清算……”
心情不好时会不想搭理别人,但是谈兴一旦被打开,又会有滔滔不绝的倾诉欲望。
“听起来经验丰富,”莎仑勾勾食指,示意再要一枚口香糖,“我现在是要起诉别人,你是哪种情况?”
“商务合同,我要买房子,遇到点小问题。”
巴基和娜塔莎在档案中都已经死亡,他们重获自由后也一直没去试图恢复身份,打算委托律师来对付房屋中介和卖方。
“我要起诉我的前任。我们已经订婚,他突然说婚礼不能举行。”
“美国精神,诉讼解决一切,”巴基摇摇头,“我不太懂这个,但是订婚后分手的话,能达成起诉理由吗?”
“我的朋友也这么说——找不出足够的起诉理由,但是我就想起诉,我想说点什么。”
巴基盯着墙上的时钟,看着秒针转了半圈。
“你是想让你的声音被别人听见,让更多的人认同你。”
莎仑眨了下眼睛,思索片刻:“或许真是这样,我找不到理由去指责他,我没法正当地发脾气,于是想在法庭上说出一切,让人们听到我的愤怒。”
“你怎么可能找不到理由去指责他,”巴基意味深长地看她,“抛弃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士本来就是不可原谅的罪恶。”
莎仑摊摊手。
那天,史蒂夫突然晕厥,佩姬和莎仑合力把他搬进卧室。
由于她们都不清楚史蒂夫是否有隐藏的病史,就拨了山姆的电话。
山姆带着克林特、约翰和玛丽匆匆赶来。
自从在机场被威胁“我们是穷凶极恶又美貌无匹的恶魔,要杀死你的鸟”后,克林特就寝食难安,迅速将自己订好的公寓退租,带着约翰和玛丽住进了山姆的家中。
“我们两人聚在一起,至少在人数上可以跟他们持平。”他这么说,无视战斗力上依然悬殊的差距,用热闹的假象来让自己暂时心安。
山姆和克林特一人拎了个鸟笼子,在佩姬嫌弃的眼神中,带着叽叽喳喳的鹦鹉去卧室看史蒂夫。
“他没事,”山姆看着史蒂夫紧闭双眼昏睡,“估计只是情绪太过激动,睡一觉就好了。”
“你确定他没有精神上的问题?”佩姬关切地问,“他晕倒时嚷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一直在偷听?”莎仑那发到一半就因史蒂夫昏倒而不得不中断的怒火立刻有了新目标,“你说过你会专心处理案子,让我们放心在客厅谈心。”
“讲点道理,莎仑。一部情节狗血的肥皂剧,我怎么可能看到关键时刻就离开,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获知接下来的情节。”
莎仑目瞪口呆,她指着佩姬,食指不停地颤动:“你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我现在在发怒!你就算……你就不能……你至少说点不会增加我怒火的话!”
“我可以说我是为了关心你才偷听——我也的确是关心你。但是好奇是人类的天性,我也有部分原因是出于好奇。我们是好朋友,我不想欺骗你,你也不想我虚伪地用动听的话来矫饰吧。”佩姬诚恳地说。
莎仑突然觉得佩姬和史蒂夫果然是好朋友,两人在某个方面真是有如出一辙的默契。
“世界充满恶意。”她喃喃道。
“克林特和我会带他回去,”山姆小心翼翼地在两位女士的对峙间插入,“我们会照顾他……”
“不把话说清楚,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个房间!”莎仑一半为史蒂夫,一半为佩姬,有点声嘶力竭了。
“我也好奇,”佩姬沉着地拍拍莎仑的肩膀,无视后者的杀人目光,“什么叫<别出来>?他在恐惧什么?”
克林特和两只鹦鹉也安静地等待山姆揭开谜底。
山姆环视他们,无奈地摇头。
“不是恐惧,是愤怒——至少给我们来点咖啡,既然还要在这里说上一段故事。”
咖啡来了,他们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所有人的情绪都宁静了一点,莎仑也不再怒视佩姬。
“5年前,开枪打中詹姆斯的匪徒当场就撞上护栏翻车,车身在高速公路上翻了好几遭,他们本来就被摔得半死不活,油箱又漏了,发生了小规模的爆炸,在我们有所反应前,这群凶手就干净利落地死去了——这是个不幸的局面。”
佩姬忍不住打断:“我不明白,为什么会不幸?他们是杀死巴恩斯的凶手,当场死去不是更好吗?难道你们还打算让他们接受审判?以我的看法,他们不会被送上电椅。”
“他们当场死去,而且是出于他们自己慌乱中的驾驶失误,这导致史蒂夫无法复仇了。”
“我曾无数次希望詹姆斯没有中枪,也无数次希望那群凶手没有死去。史蒂夫愤怒、悲伤、痛苦,他失去詹姆斯,甚至连凶手也失去。这似乎是命运的惩戒,让伤害别人的凶手当场死亡。但是史蒂夫也因此失去了一切。”
“如果凶手没死,逃之夭夭,那史蒂夫会不顾所有,哪怕整个世界挡在他面前,也会把世界踢开,将这群人追杀至死,他的愤怒无论怎样可以爆发出来,他可以控诉,可以指责,可以怒吼……可是凶手就这么死了,死得毫无痛苦,死得在常人看来大快人心……对史蒂夫而言,这却意味着有个至高的声音在告诉他:已经惩戒了凶手,你还凭什么愤怒?”
“命运看起来好像太公平了,让他在失去詹姆斯的那一刻就亲眼目睹凶手死去,看似以眼还眼,一报还一报,他的痛苦却不会因此减少半分。命运这么公平,不放过任何一个作恶的人,命运这么公平,让他没有任何抱怨的余地,命运太公平了,所以他就算痛苦也只能被动地承受。”
山姆摩挲着手中大大的马克杯,暖意从掌心传递过来,稍微让他舒服了些。
就算双眼圆睁,几乎要留下血泪,也没法去指责命运的不公。
“像杯子一样,”克林特突然说,“不停地注水,水总会蔓延出来,如果不许水蔓延,那么迟早会把杯子撑破。”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把杯子撑破,”山姆看了一眼沉睡的史蒂夫,“我只知道他所有的愤怒和痛苦压抑在心底,这让他变成了一个看起来有些阴郁的人。”
佩姬和莎仑不约而同地想起在舞会上初次看到史蒂夫的情景。
“那段时间,我很害怕他会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我请心理医生伪装成路人去跟他搭话,试图找个途径开解他……说实话,我是害怕他滋生反社会人格之类的东西,他有时会木然坐在咖啡厅里,眼睛眨也不眨,眼珠子缓慢而有规律地移动,看着每一个人,手中的餐刀握得紧紧的,好像下一刻就要暴起干点暴力事件。”
“然而心理医生一照面就被他识破,他次日不声不响地把医生的社保号发到我手机上……可怕的警告。我现在当然知道他不会去杀死无辜的人,但当时我真的吓坏了。”
山姆说起那段黑暗的时光,背上反射性地起了冷汗,直到现在他还不寒而栗。
这样的时光持续了接近半年。
一天,山姆陪伴史蒂夫在路边的餐车前吃早餐,街上发生车祸,一家人驾驶着小轿车跟大巴车相撞,父亲和母亲都昏迷不醒,年幼的女儿浑身是血,在车里放声大哭。
救护车很快就把这家人送进医院,看着雪白的车身疾驰而去,史蒂夫说出一番让山姆浑身发冷的话:“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有什么好哭的,比你凄惨的人多的是,弱者真是令人厌烦。”
他把目光从车祸现场移开,注视山姆,蔚蓝的眼睛里沉淀着令人心酸的神情:“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居然真的产生了这种想法,我有点不正常了,山姆。”
山姆嘴里还含着卷饼,嘴唇颤抖得合不拢。
史蒂夫忠诚的朋友最终哭了,眼泪像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不,史蒂夫……”
山姆从没哭得那么凄惨过。
巴基死去时,山姆也难过,但那时他的主要精力放在注意史蒂夫的动态上,忙碌和担忧反倒冲淡了悲伤。
时近半年,史蒂夫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山姆有种正在目睹世界上最美好、最高尚的事物渐渐步入毁灭的绝望感。
连同这种绝望一起到来的还有因巴基死亡的悲伤,一同反弹似的涌过来。
硬汉派的黑人小伙在餐车前,拿着吃了一半的墨西哥卷放声大哭。
山姆的人生本来好好的,他有非常好的朋友,有自由的职业,他英俊、机智、风趣、勇敢,可在短短的时间内,一切都被摧残得面目全非。
他哭得太难受了,餐车的主人几次想赶他走都没能成功。
山姆一生的泪水加起来都没那次多,后来他想想,如果用杯子来盛,他那天的泪水一定能盛上满满一杯。
等他终于不哭了,发现自己和史蒂夫都坐到了街心公园的喷泉边上。
史蒂夫手里抱着一个大纸盒和一个报纸包。
山姆羞愧地吃剩下的一半卷饼。
吃完了,史蒂夫又递给他一个。
“餐车的主人送了我们这么多,”史蒂夫打开大纸盒给他看,“求我们别在他的餐车前哭。”
山姆把大纸盒拿过来,粗略一看,有10多个卷饼。
“报纸里是什么?”
“钱。”史蒂夫看起来不想再多说,直接把纸包给他。
报纸里包的是一些硬币和小额纸钞。
“人们认为我们是流浪汉?”山姆想了想,惊讶地问。
他看看自己,又看看史蒂夫,两人胡子拉碴,身上的衣服都皱巴巴、脏兮兮的,看起来一周没洗漱的模样。
山姆默默地接着吃卷饼,心想就这样把午餐的份解决也不错。
他心里梗得厉害,史蒂夫刚才的话像诅咒一样笼罩着他。
“我必须过正常的生活了,”史蒂夫在他又吃了两个卷饼后说,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我不能成为那种人,山姆。如果我成为那种人,我……”
他没说他会怎样,但是山姆能猜得出这句话背后的千言万语。
山姆的嘴里塞满薄饼和牛肉,说不出话来,鼻子又有点发酸。
他用力地嚼着牛肉,不让嘴巴有机会张开做别的事,只是拼命点头。
史蒂夫看山姆一个又一个地往嘴里塞卷饼,递了杯可乐给他。
山姆吸着已经不太凉的液体,心想“詹姆斯肯定不希望看到你变成那样”这种话已经不需要说了。
山姆沉浸在这段回忆里,熟悉的酸涩感在心底激荡。
他意识到莎仑、佩姬、克林特和鸟们还在等待他的下文,于是整理一下语言,接着讲述。
“后来,他自己意识到如果这样下去,他会变得冷酷、卑鄙,或许还会干出令人不齿的事来,于是开始了艰难的振作。他把所有的痛苦和愤怒沉积下来,可能是那种情绪太过庞大,这几年,他偶尔会按捺不住,进入短暂的昏睡,这算是一种保护机制,让他的怒火不至于爆发……他没有愤怒的对象,一旦爆发出来,只会波及无辜——说起来,佩姬,你算是陪伴他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候。”
在舞会上遇到佩姬,跟佩姬有奇妙的投缘感,史蒂夫甚至还跟佩姬去餐厅晚餐。
无关罗曼蒂克,不过恰恰是这样才好。
佩姬的目光在史蒂夫的脸上驻留。
很不可思议,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痛苦中的男人有着淡淡的羡慕。
史蒂夫所具有的感情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
像传说。
像神话。
像最激烈的火焰,虽然灼烧得自己遍体鳞伤,但那是多么夺目美丽。
她从没想过现实中真的有这样的感情。
佩姬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直没能恋爱,她或许在潜意识中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感情。
她遇到过不少好男人,却总是欠缺火候,无法与对方结为情侣。
当她遇到史蒂夫时,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说:这个男人也不行,他不会给你想要的。
爱情很美好,却并不罕见。
人和人相遇、约会、交往,等感情积攒到一定程度时结婚,这就是爱情,很诚恳,不作伪。
可佩姬在冥冥中期盼的并不是这种婚姻。
灵魂、灼烫、恒久……
“那么我呢?”莎仑的声音打断佩姬的思绪,“我又算什么?”
山姆的叙述没能让她的愤怒减弱。
“他的<巴基>是灵魂伴侣,山姆是忠实伙伴,佩姬是绝佳朋友,那么我算什么?只是未婚妻?”
佩姬让声音温柔下来:“你是史蒂夫亲自求婚的未婚妻,我想,他求婚时,一定知道自己能给你所期盼的生活,真心想给你幸福。但是现在这种状况……他已经失去满足你愿望的能力了。”
巴基还活着,史蒂夫不能再平静地跟别人约会、交往、结婚。
他已经自顾不暇。
“你真了解他,”莎仑咬咬牙,“所以不止是巴恩斯,就连你也更加了解他。”
佩姬眨眨眼睛:“可是他没向我求婚,他不爱我。”
她想缓和气氛,然后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山姆明智地保持沉默。
克林特深深呼吸,消化了史蒂夫的经历,努力地打着哈哈:“如果我是独裁的法官,一定会让史蒂夫给出天价的赔偿来弥补女士所遭受的心灵伤害。”
莎仑本来撑着脑袋,听到这句话后缓缓抬起头。
佩姬觉得不妙,正想转移话题,她那刚刚失恋的朋友就坚定地开口了:“你代理我,佩姬,我要起诉。”
现在,她坐在律师事务所里,在等待佩姬的空闲中,跟巴基聊得热火朝天。
“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想让我的心声传播出去。我真的找不到一个能站在制高点的理由去指责他,他现在很痛苦,他跟我分手不是因为出轨,不是见异思迁,只是因为他……用我朋友的话说是<失去了结婚的能力>……”
“阳痿?”巴基嘴快地说。
“就算阳痿估计也是针对性阳痿,”莎仑哼了一声,“我只想说,我不能因为他失去平静生活的力量而指责他,但我明明被分手了……我不能指责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所以你起诉他,让自己可以在上帝和法律面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就是这样!”莎仑舒心地长出一口气,“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你说的太贴切了——你是心理医生?”
“我被伤害了,在你看来我就那么像滔滔不绝的合法骗子?”
莎仑大笑。
“抱歉,”她擦着眼角,“我不该说实话。”
两人一起傻笑起来。
“我只是有时也有这种感觉,”巴基咂咂嘴,“我遭受的痛苦是真的,却不能去指责别人。”
“你被女朋友甩了吗?”
巴基的神情停滞了一下,他有那么一瞬间突然失去了聊天的兴致。
“不全是恋爱上的那点事,”他声音略微低沉,“我也没机会去有女朋友。”
“真是够了,”莎仑花了点时间理解了他的话,嘀咕道,“长得好看的男人不能只喜欢女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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